剪紙

剪紙
在男主角、女主角之間,出現了一位暗戀女主角的神秘人,他不斷為她剪下古詩和新詩,希望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她卻不明白那些句子,以致當中出現了不少插曲。
電腦複製時代的鏡象和餘留物──序也斯的新版《剪紙》 



葉輝



1.



這是我第五次細讀《剪紙》了。



第一次距今四分一個世紀,印象約略模糊了,但若干細節想來還相當清????,如在目前。那是1977年,小說在《快報》連載,我在一家雜誌社當編輯,每天在小巴、茶餐廳或雜誌社讀幾百字,旁觀著喬、瑶、黃這些人當日有些什麼生活上或感情上的難題,猜想他們翌日會發生什麼事情。記得1978年也斯赴美留學前幾天,我們曾在灣仔一家茶餐廳談了一個下午,大概也談到這篇小說的一些細節吧。



第二次是1982年,小說由素葉出版,薄薄的一冊,一百來頁,兩個晚上就讀完了,讀來一氣呵成,那是一個經過修改、增加了將近二萬字的新版本,跟每天追讀連載的感受自是不同,再沒有讀連載時的懸疑感了,可小說的肌理更形豐富,不在話下。



第三次是1987年,我在理工學院(那時還未升格為大學)開了個香港小說課,其中一課討論這本小說,備課時又細讀一遍,那時的閱讀焦點在於小說的文學性和結構,比如「剪紙」這個意象不同層次的寓意、現實與魔幻的共生關係,以至單數段落的喬和雙數段落的瑶所組構而成的、略帶偵探懸疑推理意味的「愛情故事」,如何與精神分析交織互涉等等。



第四次是1988年,這個小說連同《平安夜》、《養龍人師門》合編為《三魚集》,由田園書屋出版,我有幸遵囑為此書寫序,一口氣細讀三篇小說,閱讀的焦點有所轉移,嘗試從三個故事歸納出一些共通的質素,那篇序言也因而集中討論三篇小說的「潛背景」,分析三者的「複句結構」和「母性形象」,不及其餘。



這是第五次了,也許由於討論這篇小說的論文不在少數,我有意無意繞過小說的文學性,希望另闢蹊徑,找到新的觀點,提出新的讀法,我的閱讀焦點因而有所調校;也許由於小說以第一人稱細緻描述的出版工作,與我大半生賴以維生的職業相涉,小說中有關文字、報道、排版、傳播、溝通與誤讀的運作及隱伏其間的諸種觀念,教我感到份外親切,有些細節恍如記憶之鏡,約略照見若干年前的自己──哦,原來我也曾像小說的敘述者那樣,對某些關於文字的現象或幻象有過如此或如此的困惑,並且在困惑中學習成長;我循此鏡象裡的線索深挖與之相關的段落,在書頁的空白處做了大量筆記,有時甚或分不清楚是敘述者的還是我的夢境了。



這裡且嘗試把這些似夢迷離的筆記整理成篇。



2.



1974年夏天,我在一家報社當實習記者,跟隨一些「師兄」跑社會新聞,同時在另一家報社代筆,半譯半寫一個連載的科幻小說,滿以為那是一份跟自己興趣相近的工作,也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但做了不多久,不大適應派紅包的風氣,也學不會在受害人家中竊取照片的伎倆,就辭職不幹了;過了約莫半年,發現代筆的稿酬本來每天十五元,我只拿八元,七元給人從中剋扣了,也憤而辭寫了。那種混雜了沮喪的憤怒無疑是新鮮的,往後也遇上過相類的悖理事情,也沮喪過,也憤怒過,卻總有別些妥協或柔性的辦法,新鮮不再了。那一次極不愉快的「入行」經驗,約略就是《剪紙》第一人稱所記敘的傳媒工作背景了。



我失業了大半年,做過一些散工,再到一家雜誌社當編輯,在那裡先後認識了古劍和陶然。那家雜誌社的待遇不高,僅可餬口,可還算正派,儘管我們每個月都為逾期而遲遲未發的薪水發愁,倒不必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那時雜誌流行採用「植字」,然後以手工用「植字」貼版,我們幾個人兼任採訪、攝影、編輯、貼版、校對、跑腿,口袋、衣角、褲管、鞋襪常黏附了一些破碎的字句回家,換衣服時抖了出來,想了半天也弄不清楚沒有前文後理的字句出處,也弄不清楚是從改正了的版面脫落出來的,還是餘留的錯字或多餘的片段。這些排版過程的「剪紙」經驗,約略也是《剪紙》第一人稱所記敘的傳媒工作背景了。



據我所知,也斯七O年代也曾在報社當過翻譯和美術編輯,對當時報社的編採流程相當熟悉,小說中的「剪紙」和貼版工作有極濃厚的「實況」意味。事隔四分一個世紀,新聞出版經歷了好幾次生產工具的革命,絕大部分的報刊在今天已採用電腦排版了,「剪紙」式人手貼版的時代早己不復存在了,可是,《剪紙》這本寫於七O年代的小說所批判和反省的傳媒積習,包括從業員對文字浮誇而輕率的態度,媒體對事物粗暴而武斷的報道,顯然沒有任何改善,甚或變本加厲。且看看《剪紙》一些與文字、傳播相關的片段:



「……他們繼續揮動剪刀,像街邊一個賣牛雜的小販,剪下一小塊的牛肝、牛肺、牛腸,他剪下白色的膠杯,桌腳或是炎熱天氣中發癢的頭髮,他剪下泥濘,蟑螂或是牆角的洞窟,他剪下星座、信箱、時裝、飾物、明星、藝員、秘聞、體育、花絮、電影、廣告;他剪下泳裝、三溫暖、聯誼會所;他剪下男女信箱的紙薄的溫情、粵語流行曲的哲學、星座的宗教和電視銀光的靈視。」



「我最先進來工作的時候,對這些事情有點不慣。學院的訓練,叫我相信文字。但在加班疲倦的夜晚,版房空洞的嗡嗡聲中,肘旁是倒翻了的咖啡的污漬,人們的鎅刀不分皂白地劃過字裡行間,加上一點滑稽的語氣,很容易就會覺得:文字可能是偽裝的丑角,抹上一層脂粉,又抹上一層脂粉,沒有真正面目。」



「……他讓我們看到文字背後的曖昧,使我們不相信文字。文字失去了意義,變成另有隱藏的私人目的,變成跟原意相反的東西。文字完全失去了效用,它成了廣告牌子,手上戴著的腕錶,成了萬花筒的色彩,美麗而無意義的碎片。」



上引的段落到了今天仍像一面鏡子,也許夠一些文字傳媒工作者觀照鏡象而感到愧慚吧。工具不同了,但對文字的態度絲毫沒有改變,他們用電腦cut & paste,無形之剪依然不斷剪下許多荒誕的觀念,貼於偽造的證據;剪下無中生有的謠傳,貼於無辜而無助的對象;剪下一個失敗者錯亂的幻覺,剪下別人的私生活,剪下一宗刑事罪行,剪下一個噩夢,剪下一個受害的裸體,剪下他人的憤怒和屈辱,貼於大街小巷辦公室茶餐廳公園洗手間地鐵車廂……「剪紙」的夢魘還運用新工具無限量copy,insert,forward,bookmark,像病毒那樣無限量散播,無法消滅,當然也無法禁絕。



要是有人以為我以業者身份批判傳媒,對不起,那是誤會呢。我只是想說,我也是觀看鏡象的其中一人,無意站在一個安全的高度對新聞工作指指點點;只是想說,如此或如彼的鏡象讓我們反照自己的某些積習,反省一些長期懸而未決的問題,首先想到的是:「剪紙」及其鏡象裡的複製物並不等於文字傳媒工作,正如黃剪下來寄給喬的分行句子,已經脫離了詩的本文和語境,在某種意義上已不再是詩了──也許,詩從來都不是實用的或帶有特定用途的──那些句子在小說裡只是「剪紙」(及其鏡象裡的複製物)。



「剪紙」也許只是文字傳媒工作的一些鏡象,一些「餘留物」。也斯在素葉版《剪紙》的〈後記〉也談到鏡象:「納蕤思的迷戀悲劇是他誤讀池水的符號,阿爾伯第借用這故事來解釋他的透視理論,正如後來的佛洛伊德和拉崗,自覺或不自覺地誤讀這故事來闡釋他們的心理學理論,梵樂希、紀德和盧騷改寫這故事來表達他們對人生的觀照。每個人照進這故事的鏡子看見不同的東西」,我們何嘗不可以借用納蕤思和也斯兩個互涉的故事,從層層反射的鏡象中觀照文字傳媒工作種種可疑的處境?



陽性並不等於陰性的陰性,正常並不等於瘋狂的瘋狂,右派並不等於左派的左派──這是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擬象程式。他說的是「餘留物」——如脫落的頭髮、頭皮、剪掉的指甲、醉酒的嘔吐、日常的排洩物(大便、小便、汗水、眼淚、鼻涕、痰……),如影子和,如鏡象,都是真實的身體餘留之物,基本上沒有任何剩餘價值(用來做偏方、施巫術、仿藝術,倒是另一個話題)。這些由真實身體排脫出來的東西,並不等於非身體的非身體。



人體如是,社會的身體亦如是。我們或可稱這些「餘留物」為「脫體」——自主體脫落之物。「脫體」已死但永死不透,且能借助媒體大量複製(是複製,不是繁殖),尚•布希亞稱之為「微型複製體」:性愛/性關係,醜化政敵/獨家新聞,民望/巡區,反恐/霸權,狗仔隊/知情權……或如《剪紙》裡食店林立的大街上的那場百老匯式夢幻巡遊匯演及其相涉的消費欲望,黃與喬不同視點的暗戀與傷害,瑶的温馴與暴烈、扮演與瘋狂……這些「餘留物」一直匿藏或暴露在我們身邊,己經成為我們的生活和情感無可分割的一部分,不斷誤讀和扭曲我們的世界,壓抑著我們探求真相的欲望……剩下來的最後一個問題可能就是:從哪一天開始、為什麼我們不斷屈折自己和他人的身體、思維和感官,使之更符合誤讀的鏡象而習以為常?



3.



黃執迷於對喬的暗戀,以仿詩的「剪紙」始,最終以剪刀和暴力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瑶迷戀從未到過香港、也從未見過一面的唐,不斷地代入不屬於自己的角色和身份,温靜時與戲曲的唱詞絲絲入扣,狂暴時揮動剪紙的刻刀妄想受迫害;一幕接一幕的血案,教我聯想到本雅明(W.Benjamin)討論波德萊爾抒情詩所提及的「驚顫經驗」。本雅明說「波德萊爾把『驚顫經驗』置於其藝術創造的核心」,並視之為波德萊爾人格的決定性因素。這種驚顫源自節奏急促的城市生活,上世紀初的巴黎人用手指撥電話號碼,按照相機的快門,用眼睛看報紙的廣告,看十字路口的交通燈,用身體穿插於人潮、汽車群、商店、市場和建築群,閱讀愛倫.坡的偵探小說和時尚的生理學書籍……他們生活於全新的驚顫經驗,而這種驚顫帶有突發性和疏異性,它的意義並非一目了然,需要慢慢消化。本雅明指出:「對有生機體來說,消化驚顫是一個比接受驚顫來得重要的任務」。文學作品(比如說:詩和小說)與意識形態的關係,意識形態與生產方式的關係,也許就是意識和潛意識的隱喻性的聯結,以一種寓言式的書寫涵覆現實世界,從而對日常生活作出「殘酷的思考」;據此,我們也許可以這樣演譯本雅明的觀點:認識驚顫,就是現代城市人認識自己的其中一個起點吧──如果我們不以為馬克思和佛洛伊德的(及其倒影於本雅明的)學說是完全過時的話。



可是在本雅明對機械複製時代的產物──報紙,倒有另一觀點:「報紙就是這樣無能的諸多證據之一。如果報紙的意圖是使讀者把它提供的信息吸收為自身經驗的一部分,那麼它是達不到目的的。但它的意圖卻恰恰相反,並且這個意圖實現了,它便是:把發生的事情從能夠影響讀者經驗的範團分離出來並孤立起來。新聞報道的原則(新聞要新鮮、簡潔、易懂,還有最重要的,排除單個新聞條目之間的聯繫)對這個意圖的貢獻並不亞於編排版面所做的貢獻。(卡爾.克勞斯 [ Karl Krauss,1874-1936,奧地利語言學家 ]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人們表明報紙的語言習慣能使讀者的想像癱瘓到何等嚴重的程度。)新聞報道同經驗相脫離的另一個原因是,前者沒有進入到『傳統』中去。報紙大量出現,沒什麼人還能誇口說他能給其他讀者透露點新聞了。」



要是有人再次以為我借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的這段文字批判傳媒,對不起,依然是誤會呢。我只是想說,本雅明將文學作品和報紙新聞帶給讀者的「經驗」(他在《說故事者》中提出,現代人以「經歷」取代了「經驗」)並置討論,此一論點其後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有所發展和深化,他指出複製技術把複製物從傳統領或中解放出來,賦予複製物與現實世界相涉的生命力,並且導致傳統「光環藝術」的崩潰。他區分了藝術的「膜拜價值」和「展示價值」,也區分了傳播方式的「敘說」──與之對應的是以敘事性為主的古典藝術,亦即心靈、眼睛和雙手的古老關係;以及「信息」──與之對應的是與機械複製為特點的現代藝術。他詳盡分析兩種藝術的社會背景及其沿革,從而指出:信息的傳播的時代即「藝術的裂變時代」。在我看來,以信息傳播為主的新聞報紙,也是此一時代的產物,儘管它的新鮮簡易原則並無太大改變,理論上也可以像電影、攝影那樣從意識形態的牢籠中解放出來。



也斯大概也同意這個觀點吧,他在素葉版《剪紙》的〈後記〉中有這樣的說法:「……這故事總使我想了又想,不僅因為它是一個迷戀的故事,也因為它是一個關於觀看的故事。也許因為我在想這問題,所以也把這看成一個觀看的故事吧。我們在學習看自己,又學習去看別人,正好可以不拘限於這故事說一些想到的話。」不僅僅是也斯,這故事的敘述者,為雜誌畫插圖和放幻燈片的喬、在薄紙上耐心細意地刻出各種形象的瑶、以至誤讀喬的一切反應的黃,大概都在觀看過程中學習認識鏡象內外的自己,以及自己跟這恆常變幻又彷彿二十五年如一日的世界的種種關係;至於我自己跟一些也是小說讀者的同業,或可在這個電腦複製的時代回顧和重新認識這行業的「剪紙」年代,未嘗不可以從中得到某些啟發,暫時擱置操控cut & paste的滑鼠,在層層折射的鏡象中觀照自我,重新學習一些觀看信息的方法。



也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我最後想說:這其實是個不斷生長的故事,每讀一次都有不同形貌、不同角度的新發現,它彷彿是一棵隨氣侯、季節和年齡變形的植物,總是生長出一些與現象或幻象相涉的想像;我讀了五次,嘗試了五種讀法,好像還沒有把它好好讀完。



2002.11.28

關鍵字詞: 小說|香港小說|也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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